采石号子

富彦带

早年，我曾经泡过采石场，见过紧张而繁重的采石劳作，听到过高昂激越的采石号子。石头、钢钎、铁打的汉子，三者相搏，那是硬碰硬的较量，由此而发出的呼喊也就裹挟着庄稼汉子的血性与阳刚之气！
我的童年是泡在苦水里度过的。那时候，山里的日子清苦，老舅小三十了娶不上媳妇。山里风俗，称最小的舅舅为老舅。我的老舅膀阔腰圆五大三粗，是村里有名的气死牛汉子，就因为一个穷字，就因为一家七口蜗居在三间土坯房子里，使得方圆十里八村的女子们望而却步。外祖母到处托人求爷爷告奶奶，媒人就是不肯登门。老舅的亲事也就成了镜中花水中月。眼瞅着年岁增长，老舅憋成了闷葫芦。外祖母长吁短叹整夜整夜睡不着。有年冬天，外祖父下了狠心，扯旗放炮赶着大舅老舅进山，受苦挨冻全认了，泼出命来也要为儿子盖屋娶媳妇。
“打铁先要自身硬，采石全凭号子功”，数九寒冬，滴水成冰，山里的石头冻得嘎嘣响。顶着砭骨的西北风，仨汉三爷们采石场聚齐了，外祖父平地辟出一块祭拜场，摆上香炉糕点，爷仨带着莫名的虔诚向着虚无的石神三拜九叩。大山里有山神，采石场只有石头神，冥顽的神灵畏惧的决不仅仅是顶礼膜拜，还需要胶东汉子的血性！俗话说，憋穷的光棍力大如牛，外祖父扶钢钎，大舅老舅抡大锤，一声号子咧出口，顶住了呼啸怒吼的西北风！“嗨嗨吆嗬——嗨嗨吆嗬嗬啊！……”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呐喊，是对山石的挑战更是对命运的抗争！大山里的采石号子一般没有固定调门，喊起来却也不是完全没讲究。一般对手二人必须配合默契，速度由慢而快；音调由低沉到高亢。调门儿高低错落时，悠扬的呼喊似高山流水；调门儿齐整一致时，似波涛翻卷一浪盖过一浪。那喊声，在空旷的山野，传的那么久远，那么令人热血沸腾！……多少年以后，品尝了人世沧桑的我，才真正咂摸出了那震撼人心的力的迸发气势，掂出了那激昂的采石号子不可低估的分量。
那个春天上山采石的不下十户人家，按每户三人计，也就有三十人喧嚣在采石场，鼓噪在采石场，锤击钢钎，火星飞溅，铁锤叮当，响成一片。而最扣人心弦的还是那此起彼伏的采石号子。号子声声，或粗重或尖利或低沉或高亢，都是发自内心发自丹田的呼喊，久久倾听着这种号子，你会到一种力量在不断的凝聚、爆发，眼前会立起一群打赤膊的不屈不挠的胶东汉子，他们组成的石壁样的群雕会使你感受到生命的威猛！……
不久，家乡人又聚集了就近十几个村庄的年轻力壮的庄稼汉子进山，劈山炸岭引蚬河水上山，浇灌十年九旱的上千亩土地。人心齐泰山移，此番威风八面的阵势又非昔日可比。几十条钢钎，上百只大锤，数以百计的汉子同时奏出的开山的交响乐，简直可以说是惊心动魄。那遍布山岭的合力的呼喊，浑厚壮美力透顽石，敢与黄河激流中的船工号子媲美。
已经多年不听采石号子了。这原本是值得欣慰的。繁重劳动已经逐渐淡出了乡间，人类的物质文明开始了新的纪元。人类应当重新审视与大自然的关系，尽最大可能与大自然和谐共处。改造自然移山填海不是人类的追求。然而，人类为了生存为了发展某些时候仍旧需要与自然界抗争，谁能说将来就不再用担负起利用自然的辉煌责任呢？每念及此，思绪就又回到久违的岁月，仿佛耳边又响起了雄浑嘹亮的采石号子！